为何瘦肉精猪屡禁不止？

　　追问“瘦肉精”事件
　　
　　仅仅尿检试纸的成本就会让湘潭地方财政面临崩溃。以湘潭县为例，即使按照目前最低的2.5%的抽检率，也需要检测十几万头，目前一张检测试纸38元。且试纸只能说明可能存在问题，不能确认，最终需要进行实验室检测，而实验室检测，每个尿样需要800元，这是一个巨额数字。———湖南省湘潭县畜牧水产局党组书记廖立青
　　
　　尿检？那当然没有呀，他们一般只是清点猪的头数，然后按照每头猪3元钱收费，交完钱就给票。———湖南省湘潭县姜畲镇泉塘村养殖户湖南湘
　　
　　造成瘦肉精中毒事件，可以说每个环节都打击不力。打击瘦肉精需要大家联手，齐抓共管，现在大家都扯皮。出了事情，你怪到我头上，我怪到你头上，结果是一段时间后又会出现类似的事情。———湖南省湘潭县畜牧水产局党组书记廖立青。
　　
　　瘦肉精像一块大蛋糕，这个名词所包含的就是一个有着各个环节利润的链条，在利润的刺激下，这个本为行业内所公开的秘密变得无人触及甚至默许和助长。
　　
　　今年50多岁的张文岳一再肯定自己见过那包白色的粉末，“一小包，不多，3.50元，拌在猪饲料里”。喂了这些饲料后的猪，在出栏前15天里可以从75千克疯长到115千克~130千克，且成数高5个百分点。在他的家乡湖南省湘潭市姜畲镇，这种白色粉末一度被视为打开阿里巴巴宝库的那句咒语———一用就灵。
　　
　　在整个养猪贩猪行业，这包白色粉末被称为“激素”，官方学名略显拗口，“盐酸克伦特罗”，当然，它还有一个普通百姓耳熟能详的名字———瘦肉精。
　　
　　从2月18日广州再次发生瘦肉精毒倒70余市民开始，广东省农业厅副厅长、省畜牧兽医局局长陈福林透露，广州市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成功堵截了来自湖南涟源、湘潭等地43批“瘦肉精”阳性生猪流入肉品市场。
　　
　　瘦肉精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屡禁不止，它在生猪销售链条中究竟给各方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笔者近日奔赴湖南衡阳、长沙、娄底、湘潭等地，竭力梳理当地生猪进入广州前后，利益链条各方对瘦肉精的监管实情。

　　养殖户 用瘦肉精每头猪多赚50元~80元
　　
　　瘦肉精一般在生猪出栏前15天~20天开始添加，吃了瘦肉精的猪每天几乎都在酣睡或趴在地上，日食量比正常喂养的少0.5千克~1千克，肉却可多长0.75千克。而且瘦肉精猪好卖，收购价比良杂猪要贵每500克0.1元~0.2元。
　　
　　张文岳是湖南省湘潭县姜畲镇梅花村的一名老养猪户，最高峰的时候他一人养了600头，现在这个数字已经跌落到100头。如今张文岳更大的兴趣是开着三轮车，拉着几头种猪在村里四处转悠，给各家母猪配种。“做这个比养猪省心”，他自嘲地说。
　　
　　张文岳并不避讳周边有人用瘦肉精养过猪，他自己对用瘦肉精喂猪每个细节也十分了解。
　　
　　以目前市场价格为例：
　　
　　一头7.5千克的猪子价格为280元，从入圈到出栏，一般需要5个多月的时间。在这5个多月里，一头生猪要吃掉300千克、价值800元的玉米饲料。出栏前一个月，是生猪长膘最快也是食量最大的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一头猪要吃掉100千克饲料，体重也从75千克长到110千克~130千克。
　　
　　这一个月，是养殖户添加瘦肉精的最佳时间。有经验的养殖户们表示，如果生猪还没有长到75千克就提前添加，生猪就“不长个也不长肉了”，因此基本没有人那么干。
　　
　　湘潭县是全国产猪第一县，一年出栏生猪280万头。最高峰时期，湘潭生猪的60%~70%供应广东。即使现在广东严打瘦肉精以来，依然有20%~30%左右的生猪供粤。
　　
　　喂食瘦肉精在湘潭生猪养殖户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湘潭县畜牧水产局给生猪养殖户发放的《关于严厉打击非法生产、销售、使用“瘦肉精”的公开信》中说：由于少数养殖户使用“瘦肉精”等违禁药物喂猪，导致我县生猪先后被广州、深圳、长沙、郴州等地禁运。当地畜牧局的一份资料显示，近3年来，湘潭县共查出违法使用瘦肉精案件32起，违法销售瘦肉精案件3起，刑事拘留21人。其中2008年11月刑事拘留3人。
　　
　　王军（化名）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他养过猪、卖过猪、做过猪饲料，高峰期，他每隔一天就有两车生猪从湖南运往广州。
　　
　　王军说，瘦肉精的添加一般在出栏前的15天~20天开始，有的人也会持续喂养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正常喂养的生猪平均每天吃3千克饲料，长0.75千克~1千克的肉。而喂了瘦肉精的生猪显得很“疲惫”，每天极少运动，几乎都在酣睡或是趴在地上，日食量只有2千克~2.5千克，但却能长出1千克~1.5千克的肉。如此下来，正常喂养猪出栏时一般110千克，而喂瘦肉精的能达到125千克。
　　
　　王军说，他们曾经计算过喂食瘦肉精给养殖户带来的额外利润，瘦肉精猪收购价比良杂猪每500克要贵0.1元~0.2元。出栏生猪一般都要到125千克，可赚约50元，再扣除平时少喂的饲料费用，每头猪额外赚取的在50元~80元。
　　
　　喂食瘦肉精的绝大部分是每年出栏30头猪~100头猪的中小型散户。喂养几头或十几头的小户很难有渠道获得瘦肉精。千头以上的大户则一般不敢喂食，因为一旦发现，将面临灭顶之灾。更主要的是，这些大户单靠数量累积带来的利润已经足够。
　　
　　湖南省宁乡县双凫铺镇养猪户张立明去年年初被政府评为养猪大户，除了20万元以上的卖猪利润，政府还在年底奖励他15万元，“如果我用瘦肉精，一要坐牢，二是15万元没了，你说我做不做？”
收猪商 利用流通网络大卖瘦肉精
　　
　　收猪商一头连着养殖户，一头连着猪肉销售商，把瘦肉精卖给养殖户，又许诺以比普通优杂猪高的价格进行包销，刺激养殖户的使用。从广东过来时不过每千克4000元~5000元，到了养殖户，每千克就高达上万元了。
　　
　　在湖南，许多生猪收购商都认为，湘潭和娄底是湖南瘦肉精使用的两大集中区。
　　
　　湘潭县畜牧水产局党组书记廖立青坦承，从2001年他调到该县畜牧局任局长开始，他们年年打击，但打而不绝。湘潭县喂食瘦肉精在2003年和2007年比较厉害，其中2007年，湘潭有两车供应广州的生猪因为被查出有瘦肉精而全车生猪被销毁。湘潭县也在两个年份被广州农业部门下了禁猪令，不过，每次禁猪令都因为湘潭县采取了措施而在半年后取消。
　　
　　“广东农业部门最多曾对70多个县、市（县级市）下过禁猪令”。廖立青提供的一份2009年3月13日的《关于我县严厉打击瘦肉精工作情况汇报》的材料里介绍：“据调查，广州市地下工厂的瘦肉精进价每千克0.4万~0.5万元，而湘潭的批发价每千克2万元~2.5万元，到农户手中还要翻一番，农户使用它也是想猪多长肉、多卖钱。瘦肉精是秘密交易的，就像贩毒、吸毒一样。”
　　
　　王军等收猪商说，广东的瘦肉精老板通过“业务员”联系收猪商或者饲料销售商，然后通过他们在当地庞大的网络分销给生猪养殖户。对于瘦肉精的源头，他们称，多是从医院和药品中介公司获得。
　　
　　2006年~2008年，深圳人杨某以每千克约150美元的价格，从印度购进476千克“瘦肉精”，然后以深圳为中转，通过下线再销往内地，最后以每千克5000元~10080元卖出。案件告破时，已经有100多千克流入湖南省的湘潭、株洲、娄底等地。在这起案件中，长沙博世饲料有限公司业务员邹×洪、魏×军成为了杨某的下线，也就是王军口中的“业务员”。
　　
　　王军说，在去年，有一个长沙的业务员就找过他，提出要他帮忙代销瘦肉精，给他的价格是每千克7000元，而当时的瘦肉精销售价格是每千克1万多元。面对暴利，他有点心动，但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合作”。不过他承认，收猪商是瘦肉精地下流通链条上的关键一环，因为他一头连着养殖户，一头连着猪肉销售商。
　　
　　“收猪老板就是通过自己掌握的养殖户，把瘦肉精分卖给养殖户使用，同时又许以比普通优杂猪每500克高0.1元~0.2元的价格进行包销，刺激养殖户的使用。”廖立青说。
　　
　　不过王军和宁乡县最大的收猪商老姜都认为，因为瘦肉精猪在市面上销售得快，而且瘦肉多，能够给销售商带来更多的利润，所以销售商会优先买这样的猪。
　　
　　收购商们还表示，从运输角度而言，他们并不希望运送瘦肉精猪，这种猪十分娇贵，极易猝死，几乎每车都会死一两头，而死猪无疑是收猪商最大的风险。
　　
　　“这种猪一个很致命的特点，就是不能急，一赶得急，就会四肢颤抖，如果再发出几声嘶叫，那十分钟内，这只猪就基本会死亡。”王军说，由于运猪南下一般都要数小时，甚至十多小时，途中还要面临可能的检疫消毒，瘦肉精猪生存的几率大大低于优杂猪。因此，部分收猪商往往在生猪出栏后给其打一针强心剂或者镇定剂，让猪一到车上就睡觉。
　　
　　虽然如此，事实仍然清晰表明，除了倒卖瘦肉精差价外，瘦肉精生猪和普通生猪之间的差价让不少收猪商心动：以一车生猪120头，每头120千克，共14400千克计算，只要每500克抬高0.1元价格。每车生猪便可额外获利近3000元。

　　检疫员 他们几乎从不做尿检
　　
　　姜畲镇每年17.6万头生猪瘦肉精检验工作，实际全部落在了镇检验检疫站4名检疫员身上，检疫员的收入由他们收上费用（每头猪交3元）按30%进行返还发放。
　　
　　生猪出栏第一道程序，应由驻村检疫员检疫后，再由镇检疫站二次检疫后开出检验检疫票，票中注明生猪产地、养殖户名称、检验检疫员的名字以及卖猪的头数。
　　
　　可由于人力、财力等各方原因，这两次检疫在很多产猪地已被“合二为一”。而这仅有的一次，不少也是形同虚设。
　　
　　湘潭县姜畲镇动物检疫站罗站长介绍，镇检疫站去年驻村人员34人，今年签合同时只留下了21个，加上镇检疫站里包括他在内的4人，一共25人的检疫队伍，就是该镇34个村包括生猪在内的所有家禽家畜防疫、检疫的全部力量。
　　
　　姜畲镇去年生猪产量是17.6万头，其中土猪占总数10%，从不检查。占30%的良种猪和60%的瘦肉猪是检查的重点。瘦肉猪的瘦肉率必须达到55%，是检查的重中之重。按照当地农业局规定的5%的抽检率，需要抽检0.88万头，34名驻村人员每人每年要检疫近259头。每头猪验尿时间短的半个小时，长的三四个小时。如此算来，工作人员每天平均应该有1小时~2小时花费在生猪瘦肉精检验，一年无休。这显然不可能。
　　
　　而且由于财政补贴数额低，驻村人员“不但做检疫防疫，还兼做兽医”。石高平是该镇泉塘村和栗子塘村两个村的驻村工作人员。但他强调，自己不是检疫员，而是防疫员。在他办公室墙上悬挂着一张“2007年度优秀防疫员”的奖状。“我平时只负责给家禽、家畜防疫，看病，没做过瘦肉精检疫。”石高平说，“只有镇检疫站才有设备”。
　　
　　姜畲镇每年17.6万头生猪瘦肉精的检验工作，实际全部落在了镇检验检疫站4名“正宗检疫员”身上。
　　
　　泉塘村生猪养殖户林丽和张振强说，以前他们卖猪时，检验检疫票都是由镇检疫站出具。“尿检？那当然没有呀，他们一般只是清点猪的头数，然后按照每头猪3元钱收费，交完钱就给票。”这种说法，当地长年从事收猪兼做猪饲料生意的刘正红（音）也予以证实。
　　
　　镇检验站一名工作人员说，最近广州发现湖南生猪含有瘦肉精后，他们站里也加大了抽检力度，一个装有5只检验试纸的工作袋，他们“一次去上级农业局领五六袋，每个月去领六七次”。如此计算，该镇一年最多抽检2880头，相比全年17.6万头生猪，抽检率为0.016%.
　　
　　湘潭县畜牧水产局党组书记廖立青说，根据规定，动物检疫员是对动物的健康负责，他们的责任是看看出栏的生猪是否有类似蓝耳病等之类的病症，而瘦肉精属于残留药物检验，并不属于动物检验检疫员的工作范围。
　　
　　他还介绍，检疫员的工资构成是由他们收上费用（每头猪交3元），按30%进行返还发放。这也就是说，生猪能否贩卖与他们的收入挂钩，这也导致了在实际操作中，有部分检疫员可能存在把关不严。
　　
　　其实，在各方业内人士看来，辨别喂食瘦肉精的猪并不困难，只要从事该行业两年以上，“基本上是一看一个准”。按照他们的说法，瘦肉精猪身形好，腹部抽得很紧，屁股大，背部因为肉紧，会有一条明显的凹槽，如果喂养时间稍久，背部就会爆出筋脉，走起路一颠一颠的，很不稳当。
销售商 70头瘦肉精猪快速进入市场
　　
　　有些时候一些检疫员已经检验出是瘦肉精猪，但是由于和销售商关系很好，就会改掉检验的结果，把不合格变成合格。
　　
　　在廖立青和王军等对销售商描述中，销售商喜欢瘦肉精猪，这已经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
　　
　　瘦肉精猪身上的瘦肉比普通猪要多3千克左右，根据目前市面的价格，每500克18元，就可以获利近100元。此外，屠宰时，普通猪去掉内脏、猪血和粪便后的成数最多是80%，即50千克的猪能屠宰出40千克的肉和骨头，而喂养瘦肉精的猪成数可以轻松达到85%。现在一般出栏的猪都在125千克左右，即是说，每头瘦肉精猪可以比同样重量普通猪多出5千克肉。此外，瘦肉精猪肉因为色彩鲜艳和肉质比较硬，在零售中，市民更喜欢选用。
　　
　　瘦肉精猪进屠宰厂前还要进行一次检测。这是生猪进入到千家万户前的最后一道关口。不过很显然，这道关口因为种种原因一度变得名存实亡。
　　
　　“我负责任地说，生猪进场前的检测有猫腻，进场前的检疫员和经销商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利益关系。”廖立青说，湘潭一个生猪收购商做了个试验，验证了此说。2007年，这个收购商收购了110头生猪南下广州，其中70头瘦肉精猪，40头良杂猪。结果在进场时，并没有受到尿液检测之类的检查，这批猪很快通过了屠宰场进入市场。不久，70头瘦肉精猪很快卖掉，剩下的40头普通猪则过了几天时间才卖完。
　　
　　王军和老姜也说，有些时候，广州的一些检疫员已经检验出是瘦肉精猪，但是由于和销售商关系很好，就会改掉检验的结果，把不合格变成合格。
　　
　　但在广州近期严打瘦肉精的风声下，销售商也噤若寒蝉。笔者3月18日在湖南宜章采访当地最大生猪收购商廖中庭时，因为他有一车猪要运往广州，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广州销售商几次三番打电话告诉他，一定不要运有瘦肉精的猪下广州。
　　
　　廖中庭则对自己公司前往河南收购生猪的人员反复交待，千万不要收购瘦肉精猪，并要求工作人员主动联系河南当地农业部门进行尿液检测，“猪运到湖南，我还要请本地农业局再检验一次”，廖中庭说，“天翻地覆的改变，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廖立青说，就因为瘦肉精的问题，他曾经多次带人到广州农业局畜牧兽医办公室和安全畜产品检测中心，希望他们能够加大检测打击力度，一旦发现有问题就烧掉。但对方总是叫他在源头上进行控制。
　　
　　即使扣除人力成本，仅仅尿检试纸的成本就会让一个地方财政面临崩溃。以湘潭为例，按照280万头出栏的生猪算，扣除10%左右的土猪，即使按照目前最低的2.5%的抽检率（笔者注：广州瘦肉精事发后，当地按照10%进行抽检，根据规定，抽检率应为2.5%~5%），也需要检测十几万头，目前检查瘦肉精的试剂叫克伦特罗金标快速试剂，每个试剂试纸要38元。最关键的是，试剂只能说明呈阳性的猪可能存在问题，不能确认，同时也不具有法律效应，最终需要进行实验室检测，而实验室检测，每个尿样需要800元，这是一个怎样巨额的数字！
　　
　　“我不讳言，造成瘦肉精中毒事件，可以说每个环节都打击不力。打击瘦肉精需要大家联手，齐抓共管，现在大家都扯皮。出了事情你怪到我头上，我怪到你头上，结果是一段时间后又会出现类似的事情。”廖立青担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