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宋代大将岳飞的一句诗,“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回想当年,我从上海来到新疆喀什、从吐尔尕特到明铁盖,从水布浪沟到皮拉里,再到后来的红其拉甫,三十五年的边关砺练,又何尝少于“八千里路”。这一路走来,任时光荏苒,世事变迁,曾经的兄弟姐妹、曾经的欢笑泪水,却一直都是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刘敬华,1965年起先后在吐尔尕特海关、红其拉甫海关、喀什海关工作,后任乌鲁木齐海关党组成员、副关长,2000年退休。
靠近云层的海关
1965年5月,我从淮海中路空四军转业到了海关。当时分配到了新疆喀什海关。说句实话,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海关是做什么的,喀什又在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新疆是一个充满未知的地方。正是因为未知,才有了更多的希望和憧憬。于是,军人的责任和激情促使我无比光荣又无比自豪地打起背包来到了新疆。
还记得那时候,上海刚开通了到乌鲁木齐的列车,我就是坐着首发车,晃了七天七夜,来到了只听过名字的乌鲁木齐。可还没来得及看看乌鲁木齐的样子,就跟随其他人马不停蹄地坐上长途汽车前往喀什。一路黄沙扑面,满目戈壁荒滩,与想象中的草原、毡房、骏马、羊群的美丽景象相去甚远,十天十夜的漫长旅程,曾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到了天边。
就这样,我来到了喀什,上了吐尔尕特口岸,正式成为了一名海关关员。那时候,吐尔尕特口岸叫“托云口岸”,曾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1951年之后成为中苏贸易交往的重要通道。进出口货物主要有石油、化肥、矿产品、纺织品、畜产品和土特产等。当时,虽然我不知道“托云”是什么意思,但站在海拔4000多米的口岸,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絮似乎触手可碰,那一刻,“托云”的意思似乎就不言而喻了。这样一个在很多文人看似充满了浪漫色彩的地方,对于海关的工作人员却是一种考验。那里一年四季寒冷,多风缺氧,氧气浓度为69%,被国家列为特类艰苦地区。就在这样一个动一动都要喘半天的高原,海关的关员却要一天八小时满负荷工作。那时候口岸上常常停满了苏联的油罐车,排成长长的队列,我们一天工作下来,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吃饭,可没有一个人叫过苦。由于人手少、工作多,我们在口岸采用了轮班休假制度。大家一般都是工作两个多月才能下山休息10天,可就是这10天,有时候也保证不了。因为那时海关没有自己的车,每次上下山都要找外贸公司或者运输公司的便车。为了能够及时换班,大家休假的后三天一般都花在了找车上山的这件事情上了。不为别的,所有的同志们就是相互理解、相互体谅,都知道口岸上生活艰苦,不想让其他同志因为自己的原因在口岸上多待一秒。
现在的“托云”海关(吐尔尕特海关),虽然还在山沟里,但海拔只有2200米,也不那么高了,举手也摸不着云了;低矮的土坯窝,换成了威武雄壮的楼房;取暖的土火炉被全自动的液化气锅炉取代;过去笨拙的手工作业已成历史,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信息化作业;找便车换班已成陈年记忆,而今关员早晨上山工作,晚上下山,坐的车是我们那时想都想象不出来的。
雪线上的“帐篷海关”
1969年,“托云”口岸暂时关闭了,我也就离开了那个离云层最近的海关,来到了帕米尔高原上的“明铁盖”山口。那时没有现成的房屋,大家都住在帐篷里,被称作“帐篷海关”。
明铁盖山口位于中国与巴基斯坦边境附近,海拔5000米。据说明铁盖的“明”字,波斯语就是一千的意思,有人说“明铁盖”是“千头骆驼”,也有人说是“千只野羊”,不管如何,从名字上可以看出,“明铁盖”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曾经处于一个怎样鼎盛的时期。后来有学者考证,玄奘取经东归取道帕米尔高原正是通过明铁盖山口归国的。
其实,那些美丽的传说和故事是说给外人听的,对于我们,“明铁盖”就意味着坚守与执著。时值五月,山谷已隐隐有了绿色,但夜晚丝丝寒风依然毫不留情的透过帐篷钻进身体,常常被阵阵寒意冻醒,便索性将头探出去看漫天的繁星,一闪一闪,就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又像散落的珍宝。忽然就想起唐朝大诗人李白的《夜宿山寺》中的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也算是在那样艰苦的时代,唯一的一点浪漫主义色彩的经历吧。由于地形险峻,我们的生活物资经常不能正常供给,断炊是常有的事情。于是,当地少数民族群众的传统食品——“馕”就成为最受欢迎的“美味”。说是“美味”,是相对饥肠辘辘的肚子而言,对于触感敏感的舌头就是一种“折磨”了。因为放了十几天的馕早已没有先前的鲜香,又干又硬,干裂的嘴巴根本就吃不进去。大家只好把馕掰成碎块,一点一点往嘴里塞。有时就还到边防部队买一点压缩干菜,用水一泡,够大家吃上好几天的。记得有一次,干粮吃完了,我们打了一只雪鸡回来,炖在锅里,每天只喝汤。下次吃的时候再加点水,就这样吃了一个礼拜,最后雪鸡肉都成了肉渣,汤也和水差不多,哪里还有什么肉味。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6年,2000多个头疼欲裂,辗转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退缩过。其中的原因,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从一踏上“明铁盖”起,弥漫的风雪就把坚定、刚强一起刻入了我的骨髓,融入了我的血液,从此便给了我永不言败的工作热情和动力。
后来为了避开克什米尔国际争议区,我们从“明铁盖”迁到水布浪沟。明铁盖山口渐渐冷落下来,当年繁盛的景象也被人们遗忘。可那段“帐篷海关”的故事却一直在帕米尔高原上流传着,也许还将继续流传下去……
创造海拔之最的海关
1975年,我带了7个人,拿着6万块钱,来到“水布浪沟”,奉命筹建“水布浪沟支关”。水布浪沟海拔4800多米,比明铁盖海拔要低一些,可我要面对的困难远远不止是海拔上的高度。
水布浪沟,听名字有“水”又有“浪”,可实际这里只有一望无边不变的乱石与高耸入云的大阪,“水”只是一种奢望。冬天,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低温,我们拉着水车,刨冰取雪,水花溅到衣裤,就结成了冰凌;夏天,我带着人搜寻生活用的燃料。枯草、牛粪都是我们搜索的目标,这将是漫长冬季里,我们烧水、做饭和取暖用的重要“能源”!
“安心就要先安家”,上班的时候,我们骑着牦牛去监管,征税,下班了,谋划着盖一幢海关自己的房子,就成为我们当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图纸,我们自己画;没有砖瓦,我们自己拉水、拉泥、打土块;没有屋顶,我们牵着骆驼、牦牛,徒步160多公里去割芦苇。三个春秋寒暑,八个人十几只手捏作了近3万块泥土块,割了一年的苇子,1978年,我们终于在水布浪沟建起了200多平方米,属于海关自己的房屋。那是一排有顶有墙、有门有窗的“工”字房。尽管三人一间,办公兼生活,尽管没水没电,连基本的生活物资难以保障,但这些困难,在我们看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可以不用担心半夜大风的袭击,不用担心睡梦中被大雪压在身下,也不用担心清晨醒来被子和帐篷冻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这一年,也注定成为我终身难忘的一年,不仅因为我们搬出了帐篷,住进了海关自己建的土房,而且,中华人民共和国乌鲁木齐海关喀什分关水布浪沟支关就此宣告成立,从此中国版图标示上有了水布浪沟海关这个名字。据说,我们曾创下了中国海关的海拔之最。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总是把它看成一次锻炼勇气和培养信心的绝好机会。没有艰苦,就没有坚强,没有困难,就没有成长。个人如此,海关如此,国家亦如此。
缔造“四特”精神的红其拉甫海关
1982年,经海关总署批准,水布浪沟支关下迁至海拔4200米的皮拉力,并更名为红其拉甫支关,开启了红其拉甫海关时代。
当时苏联还没有解体,红其拉甫口岸是新疆关区业务量最大的口岸。记得当时最多一天可以征收人民币50多万元,美金七八万元。那时口岸没有银行,海关自己开税单,自己收钱,自己兑换外汇,一个星期派人往塔什库尔干县城的银行送一次钱,几十万元上百万元的现钞,还有一元、五元的小票,用报纸包着,麻袋装着,全压在枕头下或是堆在床底下,却从来没有少过一分钱。
繁忙的工作与年轻人旺盛的精力相比,还是不够的。当时关里很多人都是关校刚毕业的小年轻,从繁华的都市到了荒凉的口岸,精神的寂寞和孤独是最难熬的。于是一场“世界屋顶”上的舞会,就此成为那艰苦岁月中最动人的情节。没有女同志,我们专门派车到塔什库尔干县城文工团请了几位女同志,还特地买了100多根蜡烛,不是为了浪漫,而是因为没有电。后来,关里有了录音机,再后来又来女关员,这场“世界屋顶的舞会”成了固定节目,《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伴随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关员从青涩走向了成熟,从愤激变得豁达,而我也从踌躇满志的中年变成了两鬓华发的暮年。
而今,令我欣慰的是,现在口岸交通好、通讯好,设备设施齐全,海关的H2000通关系统又快又方便,再也不会有扛着麻袋到银行交钱的事情发生了。海关的办公条件也得到了极大改善,两层的办公楼,淡黄色的墙壁、咖啡色的外装玻璃,格外漂亮,也算是塔县的一景了。关员们两人一间宿舍,里间休息,外间办公,窗明几净,洗衣机是迷你型的,电视是壁挂式的等离子的。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关员再也不会有断炊之忧,想吃什么,打个电话到喀什,不出半天,翠绿、鲜嫩的蔬菜送到海关,端上餐桌。红其拉甫海关还建起了温室大棚,关员们的一日三餐都能吃上绿色蔬菜。不仅吃住条件好了,关员们的业余生活也丰富了,关里现在有图书馆、电子图书阅览室、高原网吧,卡拉OK厅,如今已经是全国边关文化长廊建设先进单位了。
人员变了,条件改善了,我们过去凿水取水、化雪做饭的场景都走进了红其拉甫海关的关史陈列室。但是始终不变的是海关精神,那就是忠诚、公正、兴关、强国。我常想,是充满梦想和激情的帕米尔高原缔造了光荣的红其拉甫海关,而正是一代又一代默默坚持、无私奉献的海关人创造了不断进取、改革、发展的中国海关历史。
而历史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