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9日,经过长达6年多的马拉松式诉讼之后,郑建华收到张家口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民事判决书,法院判令宣化区卫生防疫站一次性赔偿郑建华49471.21元。
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诉讼,郑建华以顽强的毅力自学了大量医学书籍,从一个外行变为准内行。至今全家挤在宣钢一个筒子楼里的郑建华说:“打官司不为钱,我所付出的代价虽然昂贵,但却为天下母亲做了件好事。”
■突变发生疫苗接种后
1998年9月25日,郑建华带一岁半的儿子王俊杰到宣化啤酒厂职工医院防保科进行接种和保健检查。在看完接种证后,防保科值班人员郭润清说,快下班了,药也不全,下周再来吧。而后来的接种记录显示是在9月25日。
9月28日,郑建华又带着孩子来到防保科,郭润清按规定给王俊杰做了体检,然后给王俊杰注射了麻疹、百白破,还让孩子服用了一颗脊灰糖丸。
9月29日,王俊杰开始出现高烧、皮疹、眼睑浮肿等症状。郑建华去防保科询问,对方说打百白破后发烧很正常,过两天就没事了。但到国庆那天,小俊杰开始出现腹胀。
10月7日,对郑建华全家来说是黑色的一天。那天郑建华带着小俊杰上宣钢医院检查,门诊医生在探视之后告诉郑建华:“恐怕是肝炎晚期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她的心一下子凉了。而后的血项化验结果却让她稍稍宽心,因为检查结果显示肝功能、血常规正常。
第二天,郑建华带着小俊杰到解放军二五一医院,血项检查肝功能、血常规仍然正常,肝脾胆管也未见异常,而肠管扩张。得知结果后,郑建华找到郭润清说明了情况,要求按预防接种后异常反应抢救,郭润清让她去找防疫站。在宣化区卫生防疫站,时任主管站长(现已去世)这样回答:“打疫苗是防病的,怎么会打出病来?有病你上医院看去,我们这里是行政机关。”
眼看着小俊杰的脚又肿了起来,郑建华快急疯了,她带着孩子连夜住进了天津儿童医院。儿童医院的大夫们在检查后认为无法确诊,无法用药,只能留待观察。而小俊杰的腹部还在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在膨胀。
随后,天津市几家大医院为小俊杰做了癌变病理检查,天津儿童医院和天津第一中心医院的检查结果是,病理、腹水检查未见癌细胞,而天津肿瘤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腹水可见高度可疑性小圆瘤细胞。郑建华听到“瘤”字,以为这就是癌细胞,感觉天都要塌了。
后来,小俊杰病情逐渐加重,经常出现昏迷状态,郑建华一家带着孩子穿梭于张家口、天津、北京各大医院。
郑建华为小俊杰在北京协和医院挂了免疫科,在排队等待一周后,却得知协和医院免疫科不收14岁以下病人。郑建华又带着孩子回到张家口,住进了张家口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她只能无助地看着日渐虚弱的孩子,等待着最后分别时刻的到来。
这年的11月5日晚,能做免疫化验的解放军二五四医院有了小俊杰的化验结果:血中IgE抗体高出正常值数倍。而11月6日,再也筹不到住院费的郑建华让孩子出院了。
郑建华说,她曾拿着各大医院的检验报告,多次找到宣化区防疫站要求协助抢救,但被认为是无理取闹,或者是对方说“需要逐级上报”,便没了下文。
11月18日,一个“张家口市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诊断小组”来到郑建华家,奇怪的是,专家们空手而来,其中一人还让他们出去借听诊器,等听诊器借回来,专家们已经离去,前后仅8分钟。
孩子生命指征越来越弱。11月22日,一个好心的邻居塞给郑建华100元钱。像拽着了希望,她抱着孩子飞奔到医院输氧,次日凌晨,小俊杰没了体温。
■遍览北图医学书籍
1998年11月23日清晨,郑建华抱着王俊杰的尸体来到宣化区防疫站,要求为儿子做免疫学尸检。
当天下午,郑建华没有等到答复,第二天早上又找到防疫站,得知昨天接待她的人到张家口市拿鉴定去了。等到中午,郑建华看到了“张家口市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诊断小组”《关于宣化区王俊杰注射百白破疫苗后发现肿瘤的鉴定》,这份鉴定说:“最后诊断印象:腹膜后恶性肿瘤,腹腔转移。”防疫站工作人员告诉郑建华,鉴定结论有了,没必要做尸检了。下午,双方发生争吵,防疫站的人告诉她,已经联系张家口医学院,张家口市未开展免疫尸检,最后错过了法定的48小时尸检时间。
在各大医院奔波了三个月,又经历了丧子之痛,心力交瘁的郑建华一心想着为死去的儿子讨个说法。
不久,她到宣化区法院起诉区防疫站,起初法院不同意立案。1999年1月,张家口晚报发表了《俊杰之死起争执》一文,一时间,小俊杰之死成为宣化大街小巷人们热议的话题。郑建华说,报道刊出后,区法院通知她同意立案,第二天,法院又不同意立案了。此后,她四处递材料告状,家人劝她放弃,“家里已一贫如洗,我们外行告内行、民告官谈何容易?”郑建华感到无尽的悲凉。
1999年3月,在医院输液的郑建华悄悄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和材料奔赴北京。临走还拿上了丈夫的工作证和身份证,以防丈夫去北京找她。3月,郑建华频繁奔走于全国妇联、卫生部和各大媒体,还向有关法律专家请教。
一位记者告诉她:“你这样乱找也不是办法,不如去北京图书馆查查有关医学和法律方面的书。”
病后初愈的郑建华又摇摇晃晃地进了北京图书馆。了解到她的来意,或许是被郑建华的精神感染,管理员不仅为她端来了开水,还为她搬来资料。
接下来的6个月,郑建华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认为有用的便复印下来。半年下来,她熟读了《变态反应学》、《卫生防病法规》、《基础免疫学》、《药物不良反应》等30余部厚重的书籍。图书馆复印费贵,管理员便以自己的名义借出书来,让她拿到外面复印。
一天,郑建华向卫生部打电话哭诉,恰巧让她租住的大学公寓的管理员听到,管理员二话不说,免了全部房租。
回忆起几近疯狂地搜集资料的半年,郑建华说:“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干劲,如果不是这样转移注意力,我想我早就疯掉了。”
这年10月,丈夫王铁军在北京找到她,说法院已立案了,郑建华才背着厚厚一箱复印材料回到宣化。这时,她已经是半个医学、法律专家了。
■历经6年终胜诉
2000年8月,已经怀有数月身孕的郑建华第一次走进法庭,宣化区法院作出民事裁定书,驳回了郑建华对宣化区卫生防疫站等部门的起诉。
败诉后的郑建华,一边继续学习医学知识,一边在法院旁听各种医疗官司,并得以认识了后来为她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张如祺、席建军和热心人黄瑞、郭振清。
2001年4月,张家口市中院作出民事裁定书,指令宣化区法院对本案进行审理。2003年10月,宣化区法院再次驳回了郑建华的诉讼请求。
2004年4月,张家口市中院再次开庭审理郑建华诉宣化区防疫站等部门一案。孩子的死因成为双方辩论焦点。
被告认为,对于王俊杰的死亡原因,张家口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出具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上认为,死者系患腹膜后肿瘤,循环衰竭死亡。张家口市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诊断小组也鉴定,王俊杰患病与接种百白破疫苗无关。
而原告却认为,疾病的最高诊断单位是省级医院,张医二附院不属省级医院,省级医院天津儿童医院等医院诊断为,腹胀原因待查,小圆细胞瘤分类待定,不能确定其是良性还是恶性,认定王俊杰死于恶性肿瘤毫无根据。原告还提出,张家口市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诊断小组人员的组成不具合法性,按照《河北省儿童计划免疫条例实施细则》,该诊断小组无免疫学、微生物学、病理学、法医学等方面的专家。根据卫生部关于《预防接种后异常反应的诊断及处理》的规定,诊断小组应进行调查,其中包括体检和实验室检查,除常规检查外还应包括免疫功能测定,细菌、病菌分离等,诊断小组未作这些专项检查就得出与接种疫苗无关的结论,缺乏依据。
由于王俊杰死后未做相关尸检,其死因最终成为疑团。
张家口市中院据此作出判决:王俊杰在接种疫苗后出现高烧、腹胀直至死亡,最终死因不明,且未进行必要的尸检。宣化区卫生防疫站是按计划接种疫苗的主管单位,在郑建华认为王俊杰是因接种疫苗致死并一再要求进行尸检查明死因的情况下,没有对王俊杰进行常规病理尸检,而是根据张家口市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诊断小组的鉴定认为没有必要尸检,至使王俊杰没能在法定的48小时之内进行尸检。宣化区卫生防疫站未能尽到告知的义务,对王俊杰之死与预防接种是否有因果关系应承担举证不能的后果。判令宣化区卫生防疫站赔偿上诉人共计49471.21元。
一场长达六年的艰难诉讼最终尘埃落定。胜诉的郑建华仍然感到不轻松,“这笔赔款像我儿子沉甸甸的生命一样,相对于我这几年所受的磨难,这点赔偿算不了什么,我所做的只是要为天下母亲讨个公道。”
■证据交换出诸多疑点
王俊杰的死因永远得不到揭示,那个曾经为他接种疫苗的接种点也早已被取消。而案件在审理中暴露出来的疑问至今尚存悬念。
悬念之一是郭润清是否具备合法的接种资格?
根据双方提交的证据,郭润清于1996年5月12日取得“护士执业证书”,而护士注册的有效期为2年,1998年9月25日郭已不具备合法的执业资格。郭润清的“预防接种资格证书”是在未参加市卫生行政部门组织的考试和考核的情况下,宣化区卫生局为其发放的“预防接种资格证书”。
悬念之二是,疫苗来源、疫苗领发手续、疫苗的冷链过程是否存在问题?
虽然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省卫生防疫站、张家口市卫生防疫站、宣化区卫生防疫站均证实疫苗购进途径合法,但他们向法庭提供的证据却无法证明疫苗来源合法。
记者在宣化区卫生局采访时,当年的防疫站站长、现任宣化区卫生局副局长郭斌说,当年的这些疫苗都是国家计划免疫的疫苗,由政府买单,没有流通的价值,因此不存在疫苗来源问题。这个问题或许已经无法追溯,王俊杰的儿童保健卡片上并未按规定详细填写,每次接种的疫苗批号都是空白。
对于张家口市中院的判决结果,郭斌认为防疫站有点冤。“如果我还当防疫站站长,肯定不会接受这个判决结果,防疫站开展预防接种,不是救治的部门,人人有了病都来找防疫站,以后谁还敢打预防针?”郭斌说。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判决结果,郭斌说,可能是因为这个事从上到下影响太大,对方当事人意志顽强,拖了这么久会让大家觉得我们是强势,她(郑建华)处于弱势,“反正是拿点公家的钱赔给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而案件在张家口市引发的思索远没有过去。据了解,王俊杰事件发生时,主管预防接种的防疫站领导等人并不是专业出身,曾经为郑建华提供法律援助的黄瑞说,如果防疫人员在技术与法规上更专业,严格操作规程,尽职尽责,或许就不会让双方都付出这么大代价。